作为多年关注大学教育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先生有不同于教育学学者看问题、谈问题的方式。除了对体制建设以“世道人心”的试金石进行探索,他同时也会特别重视文化风气的营造,对于他来说,这其中最有信心、最有资格去讨论的,当然就是读书,尤其是以兴趣为出发点的读书。前几年,陈平原先生已有一部《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从“大学”和“读书”两个话题进行结合,突出高等院校本来应有人文气质和文化氛围,苦口婆心,令人感佩。据说,网上流传的“陈平原教授名言”,第一句就是“如果过了若干年,你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读书,而且没有任何负罪感的时候,你就必须知道,你已经堕落了”,其出处之一,就见于此书同题文章。这个意思,自然是从黄庭坚所说的“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苏轼所记,《晚香堂苏帖》)化来;其实也可对比于古罗马学者奥卢斯·葛琉斯(Aulus Gellius)的《阿提卡之夜》(Noctes Atticae)前言,谓不能秉烛夜读之人,在书籍中找不到乐趣,视为畏途,就好比是“噪鸦不解弦琴,秽豕远离芳草”。而强调“负罪感”和“堕落”,其警醒之处,更有现代感受。
“读书是件好玩的事”,是陈平原先生新近出版的又一部“劝学”“劝读书”的散文随笔集书题。“好玩”,早就是作者治学生涯里著名的口头禅。“我把‘读书人’看得比‘专门家’还高,除了学问,还有趣味”(《读书的“风景”》,第32页),“有趣味”与“好玩”一样,作为读书的动力,尤其是打破禁忌或习见的有效依据。“序言”中说的:“比起传授各种专业知识,劝人读书或教人怎么读书,显得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就是有待打破的禁忌或习见。有别于对“风景”的评价,此书更专注于作者自己的心得感受以及批评关怀。全书四十三篇文章,或长或短,分成了四辑:第一辑属于新作,围绕着对于读书生活的个人感悟,最直接贴近书题;第二辑尽是旧文,主干是20世纪80年代末《东方纪事》刊物“读书俱乐部”栏目的“敲边鼓”系列文章;第三辑的文章与图书生产、传播、收藏和评论活动有关,属于作者关心的学术史研究领域的“边角料”;第四辑收入的是为他人书籍作的序跋。整体看下来,陈平原先生关于读书的“好玩”之志趣背后,所寄托的情怀,所体现的眼光,在这部文集中得以充分展示。
比如《我爱读的书》(作于1990年)这篇文章里提到,作者当年为了写清末民初小说史的研究论著,“草草翻阅的作品不下千种,其中绝大部分是硬着头皮读下去,没什么乐趣可言”。这是学术研究性质的读书活动中最容易产生不适之处,其情形不仅近代小说如此,专注于任何时期的具体一类文本,都会因同类阅读样本的相似性和平庸感而出现疲劳和厌倦情绪。然而非如此经历一番艰苦卓绝的跋涉,不能亲自体验到发现其中独特有趣之风景的惊喜,那样的话,你只是人云亦云地走向热闹的景点去随喜一番而已。诞叟(钱锡宝)的《梼杌萃编》(书中排版漏掉书题一字)就是令陈平原先生“刮目相看”的冷门佳作。钱锺书对于这部小说也很是看重,读书笔记难得摘录的几种晚清小说中就有这部,而且《容安馆札记》两处引及小说人物揭露并批判男女情爱道德说教之伪的言词,正与陈平原先生此处关于“真小人”“伪君子”之辨的阅读感想相通。
由此而言,教人读书并不难,说出自己独辟蹊径而发现到别人不知的好书,这在陈平原先生这里也不难;难的是,如何在今天信息发达的时代保持这种读书的习惯,如何陶铸培养认识到何为好书的鉴别力?
书中有些文章,所感慨往昔可以随性翻阅书籍的那种文化气氛,业已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消逝。在《书海遨游之梦——我与北大图书馆》《徜徉乎书库之间》两文中,陈平原先生对于从前在北大图书馆“逛书库”的读书生活表达了深情怀念。“当你自由自在地在书海里遨游时,你就不会因为自己是文学系或哲学系出身就不敢翻阅社会学或经济史的著作……能在书库里随心所欲地翻阅各类图书,跟只是查卡片借书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诚然如此,但晚生如我,是否可以再有这种在大馆库府中“随便翻翻”的福气了呢?“只能寄希望于图书馆能有人力财力改进管理机制,早日让读书人真正到书海里遨游”,这是1992年陈平原先生发的愿,只可惜的是,至今那几个著名图书馆的书库也毫无这方面的动向。这使得我们今天无法重走前辈师长的读书道路,或许也预示着自由泛览以成就学问基础的时代过去了,代之以方便精准检索定位却无法宽泛悠游的数据库,只合适今天在专业领域内深耕细作的学者了吗?
文章来源:《大学教育》 网址: http://www.dxjyzz.cn/qikandaodu/2020/0916/8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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